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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原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 70期 2009/6/1

「我覺得,規則應該要簡單一點。而且我也不想戴什麼捕手面具,很醜。」

「如果場地就決定是在中央公園,那也不太可能認真打吧?」

「目前才只找到五個人,不簡單都不行啊。」

「是啊,再說要去哪裡借器具?」

「拜託妳們,那個叫裝備好不好?妳們這樣很麻煩欸,我一點都不相信妳們真的要打棒球!」


01年暮春的曼哈頓,陽光強烈的上城中央公園大草坪上,如此散亂站著五個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女生。一個來自挪威、一個來自韓國,和三個來自台灣的女孩,其中包含我,各自穿著短裙、小可愛、蕾絲上衣、楔型鞋或細跟高跟,鞋跟深深陷在柔軟的泥土裡,搖晃痛苦地立在草地上。


老實說我一丁點都不喜歡曬太陽,何況還是站在軟濘的泥土地。怎麼說都是女生,而且還是受「一白遮三醜」這樣思想桎梏很久的東方女生,就算嫌在身上塗抹防曬是麻煩至極的事,也不會自動自發跑到毫無遮蔭可言的大草坪曬太陽才是。話雖如此,經過一整年不是坐著唸書就是站著找東西吃的「圈養生活」,身材差不多快要同大塊頭的美國同學看齊,如果不出來動動實在會很糟糕。


剛好,同我有一樣困擾的研究生,只多不少。


當然,這種屬於長期抗戰的計劃不是踏著高跟踩踩草地就算。我們其實是來查看場地。雖說「恢復健康身材計畫」這種事,說不定在健身房實行還比較有成效,游泳或慢跑大約也是不錯的法子。可惜挑剔如我,堅決不肯在毫無人性的空間做有如「跑轉輪倉鼠」的機械性運動 (所以至今不曾上健身房一次),又怕透了游泳池濃厚的漂白水味兒,所以對學校提供完善的體育設備只能望之興嘆。城市慢跑倒是有趣又機動,應該能考慮,前提是我臉皮非要練得更厚些、足以自在穿越人群的話。


總之,同樣對身材有點不滿的韓國女生提議了棒球這回事,挪威女生從沒玩過,很有興趣的附議,除我之外的兩個台灣女生比較想打排球。但我沒打過棒球,雖然看過多場比賽,卻連手套都沒戴過,實在很新奇。況且在心裏,排球不知為何屬於秋天,雖然沒什麼道理,但夏日打排球於我而言是聽上去就很奇怪的事。


三比二,排球敗陣,但成員五人,說是棒球又很勉強。最後大致底定:「夏日投接女子隊」(Summer Pitch and Catch)這種不負責任、好像很棒球的隊名。


成立的第一次聚會跟打球一點關係都沒有。


我們約在離中央公園老遠老遠的Serendipity咖啡館碰面。這間在電影「美國情緣 (Serendipity)」出現的咖啡館門前排了長長的隊伍,但為了喝上該店招牌美味的巧克力雪泡,都很認份在隊伍間開起小組會議,得出明明不可能有第二種解決方案的場地結論。「當然就是中央公園嘛,還有別的選擇嗎?」喝完雪泡因之步行東西半個曼哈頓島的距離走到中央公園,繼續爭論到底裝備應該多齊全。


期間,沒有任何人提到成員大約半數以上不懂棒球規則這回事。


第一次上陣,小球隊總共有投手、捕手、打擊者各一名,此外還有負責「捉」球回來姑且稱之為游擊手的成員兩人;裝備是手套二枚、棒球二枚、球棒一隻、捕手面具一副,總之呈現裝備比人強的場面。挪威來的長腿小姐自願戴起實在很醜的捕手面具,蹲在很怕一揮棒就會打到人的打者身邊,投手的每一球幾乎都是胡亂扔出的狀態,所以「游擊手」的守備範圍逐漸移動到正式比賽上完全不可能出現的位置,即使如此還是疲於應付投手幾乎每投必爆的大爆投。


簡直就是糟糕到不行的亂七八糟運動嘛,但實在很愉快。


我們一面研究捕手面具怎麼戴看起來會好看一些(雖然依投球的準度來說大概沒有戴的必要),一面搶著試穿手套。偶爾也會討論怎樣的姿勢才正確,爭論到最後總是分頭回去找救兵,下次聚會再把從「樓上的男生室友」或「體育用品店打工的同學」諸如此類神秘人士所給的意見帶進我們小小的圈子,而小圈子成員也不會吝於馬上試著如法泡製一番。


五月、六月、七月每個週三的下午三點,夏日投接女子隊大多在中央公園大草坪上佔住小小一角,在每個人都有正在發展中的夏日戀情時,卻一次也沒有人缺席,這不能不說是一件難得的事。


八月中的投接練習結束,大夥鬧哄哄地租了舊片子紅粉聯盟 (A League of Their Own)的錄影帶、帶了汽水果汁,到韓國女生家看。我們看著電影裡描述一九四三年二次大戰如火如荼之際,美國大聯盟因缺乏男丁而成立的全美女子棒球聯盟(AAGBL – All-American Girls Baseball League) 故事,感覺特別親切。如此一邊爭辯瑪丹娜在戲裡的投球姿態,一邊討論將去巴黎兩個星期的我要如何走遍花都。我笑著一一承諾要帶回的小禮物,另方面訂下回紐約之後就算開了學也要重擬時間繼續的投接之約。


「說不定偶爾也可以換口味打打排球。」想打排球的女生依舊沒有放棄地這樣說。


當時,我們都沒想到,居然自此之後,再沒有在中央公園重新聚首。


自巴黎回來的那天,是九月十日。紐約在接下來的那天發生九一一事件,坍塌的雙子大樓為紐約生活投下無比巨大的震撼彈。韓國女生家裡急忙忙在略微平靖後接走了我們的朋友;台灣女生因為住處離世貿太近,雖然在煙硝塵灰中逃了出來,自此卻對人群和巨大聲浪有了莫名恐懼。我在第一時間讓朋友接出了危城,兩星期後,再次回到倉皇逃離的住處,只見還沒有整理的行李中打算送隊友的蛋白杏仁餅,如漏接的棒球般滾落在地。


夏日投接女子隊在那一刻畫下了休止符,我的紐約生活也就此展開另個篇章。仍記得一幕幕中央公園的投接情景,也仍盼望說不定夏日投接女子隊哪天會重新開張。


並不是毫無可能吧?我伸直打字太久而僵直的手指,握拳提臂做出投球動作,畢竟,人生這種事很難講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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