某日,友人來訪,與我一起玩新上市的棒球遊戲,結果當天讓他最感興趣的不是新世代主機下的3D人物有多擬真,反而是每場賽後的「報導」更讓他開心。

其實,從上個世紀九零年代中期起,各類棒球電玩就紛紛附掛「媒體」功能,利用內建程式將玩家剛才打的那場賽事轉化成文字版的「新聞」,再搭配記憶體暫存的畫面,然後如好萊塢電影後製作的聲光科技效果般,在螢幕上秀出一張「平面報紙」,上頭列印出隔天「某報」對那場球賽的「詳實報導」,和「該報攝影記者」在「球場」拍到的照片,一切都宛如我們在建仔出賽後隔天必讀的「真實印刷物」。

尤有甚者,這場「球賽」結束後,電腦還會追加一段「體育新聞」,讓玩家看到螢幕上有個人端坐主播台左側,右側子畫面則播放剛纔那場比賽的精華片段,主播也會同步報導。最誇張的是,這則「新聞」還有球評講解(球評大多真有其人,是這遊戲請的真實球評),以及表現優秀選手(就是電玩人物,其實他之所以打得好是玩家操縱技巧佳的結果)的賽後訪問,一切的一切直如夜間新聞對當晚職棒賽事的即時報導!

我朋友是棒球迷,不太懂電玩,初次嚐鮮即倍受震撼乃理所當然,他最困惑的是,電腦怎可能寫出宛如真實球賽的文章(明明這只是一場virtual game)?我給他看我過去幫棒球遊戲設計的新聞報導軟體後說「這很簡單,只要輸入人名和相關參數,不到一秒,程式就會製造一篇千字左右的報導文章」。

我朋友瞠目結舌問「那輸入王建民和郭泓志,也可看到洋基大戰道奇的精彩敘述,即使此事尚未發生?」,我點頭答道「沒錯」,他馬上說「這太假了吧!」,我則反駁說「哪裡假?從出來的報導中,你會以為這場球賽昨天就在道奇球場上演!」

他聞言先是不敢置信,再來則是嗤之以鼻,於是我便開玩笑說「當你在網路上看到一則球賽報導時,你還真以為那場比賽就如同記者所寫的那樣?你不曾想過作者筆下的『球賽』,其實是他眼睛看過,腦袋思考過後的『結晶』,是經由他『翻譯』過後的『再製品』,其實已經完全失真了?」

亦即,什麼是真?什麼是假?又有誰知道?

我知道我朋友真正受衝擊的思維是他世界觀中的「傳統二分法」:非真即假,非白即黑,及此道德判斷背後更殘酷的「真相」:真與白未必至高無上,凡人皆可造次挑戰!

如同電玩新聞般,真實新聞亦多或少有不同面向的「假成分」在內,而宇宙中又有哪樣東西是「全真」的呢?人類文明追求「真、善、美」是既定目標,但過程中不能忍受絲毫污點或瑕疵,完全不能妥協,未免過度理想化至近乎變態了。更何況,「真」真的存在嗎?會否只是權力邏輯運作下的幻覺?又或者,只是不斷刺激人類自我超越的麻藥甚至毒品,事實上我們永遠不可能達到那個完美境界?

而現實的「真實」世界裡,我們也要認知「現狀的『瞭解』多半會受限於周遭工具的良窳甚至有無」,默許各類事物存有比例不等的「虛假」,並抱持適度的懷疑精神與整個世界互動,例如,面對建仔新聞,我們得清楚意識到「文字」表達「真相」的能耐絕非百分之百可信,甚至人云亦云地全盤接受!

至於「虛擬」此半真半假的中介面,也不該被污名化,道理很簡單,現實中可能永遠沒有「王郭大戰」,但電玩幫我們完成夢想,又有何不可?須知,「虛擬」此「半成品」是人類創造力的展現,也是文明進步的原動力,試想,若喪失想像力,世界怎麼前進?沒有古人打破當時既有常識,憑手繪的數千張「飛機設計圖」,與瘋狂的模擬鳥類飛行之「鳥」實驗,萊特兄弟不會從中悟道,最終得以累積經驗,在開心的吶喊中「抗拒地心引力,昂首航向天際」!

我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,朋友聽得入神,我反倒有點歹勢,忙道「何苦自尋煩惱,來打電動happy」,別理它真假,只管在這刻將電腦投手的球轟出球場比較重要啦!「咦?怎會震動?」朋友打出全壘打的瞬間,因為操作手把的震動功能以及同步發出的讚嘆聲,又把他給嚇了一大跳,「沒錯,這也是另一種『虛擬』,可以讓玩家享受『如同真實球賽中,揮棒擊個正著那一瞬間手部感應到的衝擊和快感』」,朋友聽完我的解釋後,異常地興奮,便從一般模式切換至「全壘打大賽」,不斷地狂轟全壘打,持續體驗激烈的震動,爽得不得了,我只好把他拉回「現實」:去打球吧,現在才五點,趁著外頭還有陽光,咱去動一動吧!

我的即興之議,馬上獲得認同,朋友一口答應:「好啊,給它狠狠揮個幾棒,讓虎口接受真正的震撼!」,於是,我們就穿戴上球具,徐步走向球場,「聽說,現在有些鋁棒的彈性很好,可以把球幹得老遠,這樣好像又太假了,根本是科技化的另類虛擬運動」,朋友口中喃喃自語著,我反倒默然無語,因為斜歪著身子的火球餘暉,又讓我陷入更原始的迷思:日升日落,潮起潮滅,明天太陽還是會出來,每天都如此,大家都一樣,真的嗎?」


本文原刊載於INK印刻文學生活誌 2007 12月號(黃冠雄/邊邊角角棒球論壇成員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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