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原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 54期 2008/2/1(黃冠雄/邊邊角角棒球論壇成員)
「好餓」!

不知不覺連看幾小時電視後,我突然好想啃個東西。轉頭看牆上掛鐘,時針已繞過凌晨一點,暗忖「附近小吃攤大概都打烊了,只能到便利超商轉轉看了」,主意既定,出了門後便直奔巷口那家24小時商店,一進去就望見架上堆滿成排的速食麵,看來台灣人還真有志一同,大家都喜歡扒俗擱便利的泡麵,廠商才會如此大肆生產,花樣也多到直讓人頭暈目眩。

我隨手挑了幾碗就閃人,差點忘了結帳,在回家的路上,陣陣野狗的狂吠聲如雷貫耳襲來,除劃破寧靜的夜,也引來五臟廟的共鳴,讓飢腸轆轆的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。

在迫不及待把泡麵燜熟的空檔,我又躺回沙發,扭開電視收看體育新聞,只見國家隊即將出國移訓,備戰三月的奧運資格賽,而選手們在列隊拉行李出關的同時,個個臉上皆流露出「為了幫國人圓夢,必須遠走他鄉打拚」的堅毅眼神,畫面外的我則已掀起保麗龍碗的紙蓋,就著頻往上竄的熱煙,喝下第一口濃湯,飢餓感雖未順勢消除,但泡麵與台灣棒球多年來的超連結卻在瞬間貫通五腑。

遙想那記憶已斑駁泛黃的七零年代,台灣因政治考量,被迫退出世界體壇的競賽舞台,之後咱就被各國輪辦的諸多國際正式賽事給隔離在外,但為了求生存,也為了冶煉體育選手的運動生命,更為了突破他人加之於我們的「禁足令」,各式各樣的台灣體育代表隊紛紛主動「走出去」,參與林林總總的邀請賽或友誼賽,其中最受矚目的首推棒籃球兩隊,而他們最常造訪的國家就是棒球母國兼籃運首強的美國,那時的我年紀還小,對當年的球賽內容早已忘得一乾二淨,只記得報上常大書特書「球員出國必帶泡麵,因為他們吃不慣老美的食物」此事,至於那一箱箱的「生力麵」,是否有助於離鄉背井的眾家國手們提升戰績,媒體反倒著墨不多。

隨著年紀漸長,台灣代表隊也獲准以「中華台北」的名義,重返國際體壇,爾後球隊出國有無攜帶泡麵同行,已鮮少有記者追蹤報導了,但此「歷史印記」確實令我印象深刻,所以當卅年後的亞錦賽,傳出「日本隊自備白米來台參賽」的消息後,我馬上想到「泡麵運動員」那段陳年往事。

小時候的我曾經想過:山姆大叔的東西真的那麼難吃嗎?北美當地不是有中國餐館嗎?為何要帶著泡麵千里迢迢去和人家切磋球技呢?天天吃泡麵不會厭煩嗎?凡此種種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,幼時都找不到答案,直到累積數十載的成長經驗,對人生、對世界、對台灣、對棒球皆有更清澈的體悟後,才終於瞭解到,這「泡麵文化」的背後,其實潛藏著辛酸滿腹的「飢餓情結」,而那種悲涼沁脾的遺世獨立觀更是再刻骨銘心也不過了。

沒錯,在那個「被地球所遺忘,被世界所否定」的蒼白年代,棒球隊承載著全民集體共有的「飢餓感」遠征美國,期許自己要在老外跟前打出好成績,俾換取他們的掌聲,來「餵飽」國人內心的空虛,即便比賽性質都不是正式的錦標賽,「贏球」的虛榮已足以讓大家「吃到飽了」。

當然,那也是一種滿懷鄉愁的飢餓。因為口裡咀嚼故鄉帶來的東西,可以讓「不是那麼想離家,卻不得不出國」的運動員們,暫時嚥下思鄉的苦楚,並且在交流球技的同時,藉宣揚國威捍衛民族尊嚴,使球員和祖國同胞彷彿並肩作戰般「生死與共」,而非傻呼呼地在別人土地上「孤伶伶地不知為何而戰,為誰而戰」。最重要的是,泡麵超易攜帶,食用起來也很方便(熱水沖燙即可),外加它是台灣庶民文化的最佳食品代表,對體育外交受挫後心理極度自卑的台灣球員而言,在冷眼旁觀美國的高樓大廈和豐衣足食,鎮日自艾自憐「比不上人家」之餘,熱騰騰的一碗碗泡麵,或可勉強堪稱為「輕薄短小至極的窮人版幸福味」。

再回想當時的新聞報導,字裡行間習見的「刻苦耐勞」和「將士用命」等字眼,亦處處暗藏「飢餓情結」,因為那樣的宣傳就是要營造「國難當頭請共體時艱」的悲壯氛圍,並時時刻刻提醒國人:台灣正活在一個物質匱乏的年代,唯有「身體成就」能化悲憤為力量,幫我們爭回榮譽與尊嚴,撫慰國人心靈,填飽國族飢荒,及時賑災解厄!

但美式速食餐飲(如麥當勞和星巴克等)尚未入侵寶島的舊時代終究已一去不復返矣,當下的台灣人,無論有無運動習慣,也不管是不是體育國手,咱早就對繽紛奪目的「本土化西式飲食風」完全適應了,大家出國時還會帶泡麵一解鄉愁嗎?恐怕不會吧。更何況,鄉愁的傳統思緒,在視訊通信科技如此發達的網路年代,也愈來愈沒有話題美感了,唯一不變的是,泡麵的「強勢地位」絕不容挑戰,它在解飢除餓的排行榜上,勢將永遠盤踞衛冕者寶座,即使廿四小時開賣的漢堡薯條餐大舉搶攤也不是它的對手,就像現在這樣,我已幹掉一碗,正汗流浹背準備吃第二碗…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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