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原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 92期 2011/4/1
一陣天搖地動怒濤拍岸後，已結束漫漫冬眠，悠悠醒轉回神的棒球季，照例又要敲鑼打鼓，再次吹響走春號角，呼喚粉絲啟程返航，儘速歸隊護駕了。
但依傍著殘破廢墟，倒映出天災景像，或匯聚成灘，或流瀉不止的惡水，一直徘徊不去，仍未消退遠離。地殼亦焦躁不安，時而晃盪個幾下子，展示駐足觀望，餘威猶存的可怖面。月掩星稀黯淡無光的黝黑蒼穹，正朝夕無休，隨風浮游有害塵粒，甚且向寰宇八方不停擴散，日夜放送末世恐將蒞臨的駭異訊息。敢問，類此狀況下，誰有心情聞聲起舞？
場面如此混沌，秩序之劣，堪稱史上僅見。
一顆心老懸吊在半空中，俯視數千公里外的山河遽變，思我故鄉心切，驚愕莫名間，何以專注如昔---這球應往哪兒投，棒子該怎麼揮擊？原已璀燦無比的傲人生涯，方能全速奔跑左衝右突，攻防有據卯勁推進，也纔玩得下去，不至於因悵然若有所失，跨不過心緒魔障，竟致稍減幾分顏色？
數年前分別掙脫母國懷抱，相繼負笈下一站美利堅合眾國，誓言拼上大聯盟，圓夢兼淘金的明星級浪人，不再是越洋謀生光耀門楣，熱得發燙的職業棒球頂尖高手，均須化身為東洋忍者，還原成傳統武士，一起在內心深處替日本、日本同胞、日本國球、及日本的棒球國族主義吶喊打氣。
從松坂大輔到鈴木一朗，再至松井秀喜與黑田博樹，無一例外盡皆如此。
他們容或手臂健康，無傷也無痛，不在傷兵名單裡面休養生息，也會各自書寫傷心名單，照順次列表，然後循序填上日本、日本同胞、日本的國球、及日本的棒球國族主義等，相對更顯重要多多的優先考量目標，最尾巴才是自己的尊姓大名。
一切必有的制式反應，都是每位棒球選手從小到大飽受校園教育與棒球教育兩者雙管齊下，每強調團隊精神第一，並予以長期薰陶潛移默化使然的結果。他們，箇箇被灌輸和督促凡事應置私人利益於度外，改以永遠佔據價值排行榜首席，活似火車頭，扮演領航員角色的集體榮譽感來取而代之。
如是這般形同本能的心智訓練成效，心得就跟平日接受的防災防火防震防空演習所獲寶貴經驗那樣豐富。何止融入腦海，構成思考機制的一環，完全臣服於反射神經的指揮和支配；甚至早已蛻變為肉體的一部份，無時無刻不在燃燒意志，實踐專業倫理，追求言行統合，一旦國族危機乍現，不用旁人提醒，即可極其自然，大量釋放生命內在蘊藏的神祕潛質，主動奉獻微薄綿力。
棒球的祖師爺美國佬常說，Baseball is a mental game。日本人非但徹底認同，還超越山姆大叔崇尚個人英雄主義的單極化面相，於塑造超級球星之餘，尤特別謳歌團隊至上的運動文化觀，如此著墨方式，終使日本野球在國家陷入最風雨飄搖的多事之秋，贏得最令人欣慰的精神回饋：共同見證人氣最高的旅美菁英，個個滿臉愁容，對自家原鄉突禍從天降，遭遇史無前例的多重災變，無不千斤壓頂牽腸掛肚，面露憂戚神色，亟思有所行動，勉力共赴國難。
畢竟最大的團隊不就是國家？
比賽只是一時，總是有輸贏。今天表現欠佳被修理，挨轟吞敗落居下風，可以趁下次狹路再相逢，連本帶利討回尊嚴，個人得失不脫此循環模式，有啥好耿耿於懷念茲在茲？
國家的位階就不一樣了。任何一場攸關生死存亡的關鍵之役，俱屬背水一戰，非贏不可，根本輸不起。
揹負侵略者罵名的日本，在屈辱感中低矮著身子勤奮工作，於繳交經濟復興的亮麗成績單後，總算歷盡千辛萬苦，如願走出戰敗國的陰影，重新直立起來，怎堪二度被打趴？
比賽只是表演性質的休閒娛樂，日本野球從不敢妄言自己的實力，足以僭越資本強度與技術水平均執世界牛耳的老大哥，職棒領導品牌MLB，至多不過以全球第二大職棒經濟體自況罷了，否則哪會有那麼多一軍好手接踵挑戰大聯盟？然則日本野球果真樣樣不敵MLB嗎？
似也不盡然。拋開唯利是圖的市儈嘴臉，在資本密集高度堆疊的職棒產業外，與勢利眼成性的大聯盟分道揚鑣，另行取得獨家詮釋最高規格棒球國族主義究係何物的代言權，可是連美國也望塵莫及的偉大成就。MLB自任主辦單位，以國家之名義，開啟全球化職棒競爭之序幕的經典賽，頭兩屆皆由團隊求勝意念最堅定的日本封王，這不是巧合，而是活生生的最佳範例。
締造血襪傳奇的席林，於911慘劇爆發後，曾公開為文，力主大聯盟須及時停賽，俾因應國家變局，激起不少美國當地本土球迷的共鳴，只可惜這樣子的美籍球星，數量委實有限，怎可能和重視國族一體，精神力度極為成功的日本相提並論？
在國人關心王建民移籍華府，轉戰國民隊後，到底何時能虎口餘生，從傷兵名單中平安脫險，解禁歸建重回投手丘，再展伸卡雄風的同時，在MLB的威望與知名度乃至於影響力，均遠高於建仔的東洋幫群英會，卻為了日本國的安危黯然神傷七上八下。同樣的棒球國族主義，在台日兩地所彰顯出來的面貌，格局硬是截然有別，咱跟日本隊過招，當然只有吃鱉的份。
日本是由球星帶頭示範，領導球迷與之同進退；台灣呢，倒是反過來了，改由球迷帶動唱，感染中華隊球員勇於奮力一搏，其高下立判自不言可喻了，不然咱幹嘛這麼耽溺於享受所謂的主場優勢？莫非除此快感之外，代表台灣的棒球選手，再無其他抽象資產可倚靠？
311地震給日本人上了一課，日本棒球好手又幫台灣人上了另一課，題旨只有一個：棒球國族主義可千萬鳥不得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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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祖杰 (12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