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原刊載於UDN 聯合新聞網 2008/10/14(方畿/邊邊角角棒球論壇成員)
牆,當有了高度,便形成一種無形的門檻;如果再有牢不可破的守備,簡直就是難以突破的障礙,對打擊者而言。

時間,對於自己有時疾如飛箭,有時磋跎光陰,一路行過,平淡、平凡,乃至平順,讀書就業,娶妻生子,雖無多大成就,但仍能勉強維持養家糊口,混沌度日;說有什麼遺憾,像是埋藏在心底深處,那只不易掀開的潘朵拉盒,隱約透析自己難以言喻的羞澀。

那是三十年前的初春,在一個東部縣市所舉行地區代表隊,選拔賽的最後一場比賽,為能擠入參加全國大賽的人選,人人無不戰戰競競,試圖在比賽中展現出最好的球技與身手;之前年度中的四項比賽裡,我已經囊括了二次打擊獎、一次美技獎與最佳守備九人獎,況且這場比賽前,自己打擊率高達4成44,已確定打擊獎項是勢在必得,頂多名次前後而已。

但我仍然心有不甘,除了自己是內野手無緣拿到投手獎之外,「最佳球員獎」與「全壘打獎」或多或少腦海盤算著自己要如何爭取這二座獎項;尤其是「全壘打獎」,全隊幾乎八成的球員都擁有過這座獎項,就連上次代打的明輝,整年下來僅僅打擊一次,卻被挑中一顆極甜的正中直球,揮出全壘打牆外。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跑回本壘區領取獎座時興奮、愉悅的神情,原本就不算小的厚唇嘴巴,笑得如血盆大口,猙獰的面目,直教人作嘔。

但是,這場比賽我決不會善罷甘休的,我每回踏上打擊區前,不禁轉頭看著主審後方,護欄裡整齊擺著全壘打獎,梯形木座上的小金人,一邊揮動手中的球棒,一邊似乎向我釋放乞求的善意:「用力揮棒吧!我就是你的!」

慶幸自己被安排在第三棒,既是前段棒次,又不須執行犧牲戰術,比其他隊友更擁有多次出場打擊的機會。

「投手不強,這是絕佳時機!」賽前,我蹲在球員休息室旁,默默地觀察好ㄧ陣子。

「只要一支全壘打就夠了!我要定了這個獎項!」我心中如浪濤拍打礁岩,不斷在翻滾湧:「只要一支就好!只要一支就好!」

一局下。一人出局,一人在壘。首打席,我選中偏內角的好球,奮力一擊,白球如飛箭射向中、右外野,深度不夠。中堅手迅速向左位移,飛撲,球落入手套,出局;接續的第四棒,命運相同,全壘打牆前被接殺;0比0。

戰火延燒到六局結束,5比5平手,賽況進入延長。

七局上,對方毫無進展,下半局時,我卻喜憂參半。

喜的是目前進展一、二壘有人,下二棒只要其中一人敲出安打,比賽勝負既定,我這場是四支三,7成25的打擊率,再加上之前4成44的成績,確定又可拿下打擊獎;但是按這樣的推理,自己不就已經沒有打擊的機會,內心被滿滿的矛盾所佔據著,不斷地在相互拉鋸。

第八棒上場打擊,第一球便死力一揮。深度與高度都齊備了,但瞬間我只見到中堅手向後橫移了三、四步,然後向上騰躍,一個弓箭身軀,硬把白球像飛鳥般地捕進網籠中。

全場一陣激烈喝采,只有教練一臉鐵青。

接下來第九棒如出一轍,纏鬥幾球後,又葬身在中堅手上。

「這傢伙!」我雖然咬牙切齒的埋懟,心中卻暗暗竊喜地升起莫名的興奮。

八局上半結束前,對方趁接傳失誤的空檔,獲得重要的一分,而領先超前;局勢立即陷於高度緊繃。

八局下,又輪回第一棒打擊,四壞球上壘。

第二棒採犧牲觸擊,守備的捕手與三壘手期待球會滾出線外,但形勢像站在我這一方,白球硬生生地沿著邊線,最後停在線上。

又輪到我了,這是最後一次打擊機會,我屏氣凝神,正準備從容地站上打擊區。

「觸擊?」我一腳已經踏入打擊區內。心中一陣疑慮後,又迅速退出打擊區。

「真的要我犧牲觸擊?」我納悶地質問教練,並抗議我今天在打擊上的表現,要我觸擊是非常不智的。

「向前推進一壘,還是保險一點,免得擊出雙殺打!」

我重新踏上打擊區,心有不甘地橫擺短棒,只不過一顆偏外側的快速直球,我構長身軀,連球皮也沒摸到。

一好球。

「又是觸擊?!」我原擺橫棒,等到球進入本壘板前,又將球棒縮了回來。

「Strike!」(好球)。

「搞什麼東西!!」教練氣極敗壞地把我喚到跟前,狠狠地數落了一頓。

「我以為會跟上一個一樣,是個壞球。」我有點心虛的編了一個不算差的理由。

「好吧!二好球了,不能再用觸擊了,下一球無論如何,你用推打,把球送到右邊,運氣好的話,不一定會有安打出現。」

「Ball!」我放過一個極為明顯的壞球。

「打帶跑!!」明顯教練心意已定,擔憂我這棒敲成雙殺,要壘上的跑者提前起跑。

下一顆球,我眼尖地從投手擲出的那一霎那,就清楚的判斷出是顆正中直球,這下子將自己逼入兩難的境地。若執行戰術,我企盼的全壘打獎,將在此落空。

我咬牙緊握著球棒,心想:推向右外野,不如奮力一博,說不定會擊出安打,甚至全壘打。

「一支就好!我要全壘打獎!」「要是再見全壘打,不就反敗為勝了;那最佳球員說不定也非自己莫屬。」

一、二壘跑者在球進入本壘前,早已悶頭拔腿向前衝刺。

「鏮!」這是有史以來,我最奮力的一擊;清脆的響聲,隨伴白球的身影,一下子便從我眼前快速地向中、左外野飛去,瞬間變成一個小點。

我緩步慢跑邁向一壘,一邊目光像雷達光束標定飛球,向希望的天空疾速飛奔。

二壘上的跑者在繞越三壘後,離本壘僅剩不到五公尺;緊接後方的跑壘員,正快速的接近三壘。

飛吧!全場的人都站了起來,觀眾、兩隊的人馬,還有最緊張的教練。

「飛吧!我的夢想……。」

中堅手急速地向後狂奔,退至全壘打牆前時,整個拉長身軀,硬把已飛越全壘打牆上端的白球,撈進手套中。

看到這一幕,我癱軟地兩膝著地,驚恐地停竚在一壘前。

回傳球迅速地將不及回壘的跑者,全都封殺在一、二壘前。

「三殺!」不禁自己,全場所有人都被這幕美技讚嘆不已,除了我們這一方之外,場內響起絡繹不絕的掌聲。

球賽在自己羞愧與悔恨中結束,教練並沒有因自己的好大喜功而事後責怪,只淡淡的說:「打得很精彩!打得很精彩!」

賽後果然如自己所料,我獲得打擊獎,也順利入選縣代表隊;但從此成績卻一路往下滑。從先發的九人、第三棒的中心打者,漸漸地退至第七棒、第九棒、板凳球員,最後從縣代表隊名單中除名。

有這麼重要嗎?我經常在思考這個問題,這場球賽對自己的影響,彷若是人生的一場大夢,恰如從最初「賣牛奶的女孩」,到頃刻間摔碎所有夢想的覺悟。

有時,我們將現實的規劃,想像成太好的情境,而忽略其中每一個細微末節的變化,都將影響最後的結局。

人生正如棒球比賽,之所以吸引人之處,無論是領先或落後,未到最後比賽結束,都存在一絲希望,奇蹟往往發生在不可能的時候,即便是二人出局,二好球的困境裡。

作者註:本文內容為作者曾是棒球選手時的親身經歷,這場球賽關係最後的冠軍寶座誰能稱王,也是自己最有可能擊出全壘打的一場球賽;但因緣際會之下,始終無法了卻自己心願,從此之後,退下球員的光環,全壘打牆的距離也愈來愈遠,愈來愈遙不可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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